年年春天,牧牛人先生都寄好茶来,这成为我和先生之间不成文的惯例。用先生的话说,就是他舍得欣喜,我受得快慰。
今年也是,惯例不破,早在清明前后,先生就遥遥地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今年天气好,山里的茶也好,若是运气好,还可以再得些许贵定最好的小叶茶。小叶茶产量很低,市面上不容易见到,能品到者一定口福不浅。先生好交友,琴棋书画者有之,习武修行者有之,市井闲人有之。友人们知其善,知其趣,知其智,知其博闻,有新奇物也好与先生分享,弄得好茶相送的事也是有的。谷雨后两天,先生果然寄来一包茶,软纸裹着,急忙烧水泡茶,好一尝为快。
黔山小叶茶有其独特之处,由于不懂茶道,怎么个好法没个比较,只爱它淡淡的栗香,入口柔柔,后味甘洌,所以品茶后第一时间告诉先生,说这茶好极了,嘴巴里像上演了一出戏,有花旦的柔,有武生的烈,有青衣的绵长,有小生的落拓。其实,真的好是说不得的,一说就错,所以,这黔山茶的好,如先生为人的好一样,还是缄口为妙。
黔山茶的好,要得益于黔地特殊的自然风貌,云多雾重,飘岚飞霭,物华滋润,流入画中,便是如莲老人纵横的墨痕和牧牛先生恣意的笔迹。所谓烟云供养,养的不仅是黔山的草木清茶,还有如莲家学博古纳今的厚润。同是黔山烟雨供养出来的黔山牧牛爱黔山茶我是知道的,牧牛品茶的法宝是玻璃杯一只,清水一壶,可小酌可牛饮,他本无分别心,所以从不在雅俗上斤斤计较。似乎,先生品茶时还可伴一小碟冰杨梅,我时常回忆起这个场面:一次,先生一口气画得几幅好画,满意地坐在木椅上喝茶,茶几上就摆了那样几颗红肉挂白霜的冰杨梅,有东坡贬黄州坐于林阜亭抒怀时“若有所思而无所思”间的悠悠然之意。茶清杨梅红,慢饮清啖,不知悲喜,无论忧烦,而受万物之备,真的有满怀遗世清怡的味道了。
喝得好茶,人也随着雅起来,眼睛里见的不再是平日缠身的鸡零狗碎。中国人所说的开门七件事,细想起来很好玩。柴米油盐酱醋,最后一道是茶,茶一出手,再俗的人间烟火也雅致成弱柳春烟,所以茶解食之油腻,亦解心之忧烦。牧牛先生于我便是一道茶,有授业解惑的功德,市井女子逼仄的身份地位没变,但几年来的心量倒是打开了许多,勉强也可以无忧无恼度春秋了。这样的话要私下里说,不能让先生听见。先生是不允许我这样的讲的,也不许他的一帮朋友这样讲,不仅先生,就是克里希那穆提、威尔伯那样再别人心目中可称为心灵导师的人物,也是不允许别人这样讲的,不是因为谦虚,用先生的话说便是人与人之间,应是因缘相结的互度关系。
怎样才算是因缘互度?我不知。但赠茶的欣喜与品茶的欣慰算是一种吧。夜上茶楼,坐一隅,见明月来相照,告诉你一句“今晚月明”算吧?出城池,入花溪,传一句“荷花开了”算吧?书读不明白,还死读,提醒着“当走马观花看”算吧?懒得写字了,送三五个活泼泼的典故,引出书写兴趣,这以欲勾之的做法也算吧?因缘互度的机缘,予与受的惠泽,彼此关照的欣喜,总是变迁出万千种意趣,令平淡的人生忽而甘之如饴。
先生的画亦是茶,浓淡相宜间,自成品格。牧牛人如莲老人衣钵,数十载安于一隅,笔纸耕耘,勤学不辍,极少为外人知。他将如莲大写意发扬光大,更加自如地在笔墨间表达出了画家本人的艺术个性。我不懂画枝,所以对牧牛作品也不好评说,我只看见在牧牛的画纸上,能窥得如莲万古不变的云山风貌,但是在那样的云山岚霭里,洋溢着清澈澈、活泼泼的气息,柔软又清冽,绵长又落拓,像牧牛人先生,像黔山茶。
不说了,不说了,品茶如品人,果真那般好的,一说就错。可是,不说呢?不说也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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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自《闲人闲事》第二辑 P35-36
《茶也清清,人也清清》 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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