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过很多大逃杀,前几天生病也梦见被敌方gank追了我半个地图,醒来之后意识到严重性,非常用力地叫室友名字。
X,X,X啊,你在不在,我好想吐。
她正好在醒觉,听到我的呼叫赶紧翻身下床给我找出一盒霍香清胃片,又倒了一杯温水助我服药。四粒下肚,梦里也没死。
医生问,你现在还拉肚子吗,我撒谎说目前拉不出,侥幸躲过大便常规。流程果真烂熟于心。抽血结束没有立刻用棉签按住胳膊,光着手臂注视血液,贝壳孕育珍珠,永恒的河流,脉搏就是时间。这才按住,然后再松开,又按住,再松开。的确是珍珠,品相极好!
清醒一点之后重新开始拼模型,这是前天的事,没有思考无聊的问题,非常专注地把布剪下来,然而专注并非意味着好事成双,搞砸了。室友夸赞我最近做得越来越快,看起来令人幸福。我点头。她们实在太溺爱我。
家乡四季不分明,亚热带季风气候和雾霾斗争之后气候略胜一筹,太阳明晃晃,骑单车虚汗流个不停,处理完事情想喝糖水,于是我问她,我是喝果茶好呢,还是气泡水好。她答,茶吧,你刚刚好一些不要喝冷的。我说你说得对,转头点单:我要气泡水,少放冰块。
她一愣,陡然提高音量:你根本就没有听我的意见啊!
我笑说,如果只是因为身体原因选果茶,那就不喝果茶。
晚饭是水果盘,东分西散也没能吃完,但是把烧烤吃完了,一点都不养生。我的胃跟了我的确受苦。
人如果轻易学会对自己好,那便失去了斗士的意志和乐趣,折腾自己会产生多巴胺,对我来说。
说回模型。
是一个书店,起初一晚上只能拼一个柜子,后来动作逐渐熟练,不用对照图纸也能轻易找到需要的材料,然后快速地拼装,一晚上可以做三个。恢复体力的第一天我把所有柜子拼完了,还做好了梯子,比病愈还要令我开心。
沙发很难做,要剪裁布料,抽屉上的把手也很难做,铁丝总是被我拧得丑陋如蛆。让我想起小时候吃来打蛔虫的糖。
生病的前一天,室友曾问过我,怎么你右脸上的痕迹越来越多,之前是三道,现在仔细看起码有五道。像小学时候趴在桌子上午休压出来久久不肯消散的头发丝印记。
我答,可能肚子里有蛔虫吧?我天真地以为,它们像指甲盖上的白点,是不健康的预兆和警示。但即便这样想,我也不会去检查的,我厌恶医院。
寒假的时候陪爷爷去看病,医生要求他做肺功能测试,我在一旁看他对着仪器痛苦地呼吸,显示屏上的曲线仍不明显。护士问:爷爷你已经尽全力了吗?他短促地喘着粗气,轻微地点头。护士叹气,说,等会儿我们再试一次,这回还是不行。
还是不行。我在他身后悄悄地鼻酸。
说实话,我本不愿用一个“鼻酸”来形容我当时的感受,过于轻飘飘,过于暧昧浪漫。但最终我也的确只是鼻头发酸。
他有很多缺陷,作为家长,曾经因为我是女孩而大失所望拒绝多看我一眼,曾经因为我不慎遗失去少年宫学书法的学费而大发雷霆,曾经因为我挤下班高峰期的公交车太“温柔”而教训我要去争取。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尽了全力呼吸,还是不行。
开学前夕,他的身体状况得益于服用了大剂量的西药中药暂时稳定下来,元宵节家庭聚餐后,我送他和奶奶出门。等电梯的时候,他从外套内包里摸出一叠钞票,呼吸还是很费劲,说话断断续续:“拿去,买点,你喜欢的东西。”
我推脱说不要,他还是硬塞进我手心。他的手掌裹住我的手掌时,我真切地看到了永恒河流飞快地奔驰,日行千里,一去不回,波纹刻在坚硬干燥的手心,珍珠一颗一颗凝在指尖。
生日对他而言是两小时的吸氧,一把药和一碗清淡到只放几滴酱油的蒸蛋。
如果不是现在,什么时候都太晚了,一定要用文字记住。
所幸此刻不用再为他突如其来的瞌睡和沉重痛苦的呼吸而提心吊胆。打电话提醒他要再去医院拿新一轮的药,他高声骂我:你上你的学!管我做什么!
就像我也很怀念以前我室友X骂我:你既然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为什么不从床上爬起来去上课。说实话,我们很烦,每次回来都看到你躺在床上要死不活,再这样以后我们也不管了。明天开始,早上我们就叫你一次,叫一次你不起来就不会再叫了,随便你。
生病是件令人讨厌的事,不仅我自己讨厌,连身边的朋友也讨厌。只有她们清楚,我每天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拥有怎样的心情,并且不再对我摆正轨道去往她们的方向而抱有过高期待。她们实在溺爱我。
昨天听从小心肝的建议买了艾灸贴,刚下完单,就看到室友转发微博:你最后网购的那个东西,如果你现在突然拥有了2万倍的它,你的生活会变得有多棒?
两万盒艾灸贴,我这辈子肚子都可以过得很温暖吧,拉出来的屎会不会也是一股艾草味?
今天最开心的事是:室友躺上床两小时后猛然惊坐起,我以为她是要上厕所,然而她却告诉我,她刚刚刷第二遍牙的时候忘记用漱口水了,现在要补刷。我真的笑了好一会儿。
谢谢大家听我废话,想和大家在这里交流交流,两万倍的社交。
写于二〇一八年三月十八日02:01
(生病之后拍的楼下的花)
光阴的故事
今天和朋友聊天聊到了回忆这件事,刹那间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十平方有余光线充足的房间。
两张单人沙发,倾斜了一些角度放置,如果坐得足够懒散,我们的膝盖是可以碰到的。之间摆了一个小方桌,桌上放一透明窄口瓶,里面插了两支形状普通的绿植。角落还有一个桌子,进门的时候我看见上面是儿童绘画书和一个文件夹。房间地板是那种廉价的橘黄色仿木纹质地,如果有阳光,各色脚印无处遁形。窗帘则像任何一个校舍里的布料一般,淡绿色小格子,长度令人提心吊胆却又匹配到位。
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我总是记得很清楚。
如果非要让我回忆什么,我是无能为力的。我记起很多个类似的梦境,如上一则我说到的“大逃杀”,以及真实的碎片,肉体的疼痛,朋友的背叛,父母的争吵,自我的压迫,每一项我都需要将历久弥新的感受转换成语言,元音辅音清音浊音,词汇句子修辞,声带振动扭曲一次,耳膜鼓动扭曲一次,神经传达扭曲一次。
真实和真实之间的真空地带。
要与大家谈论这个,我必须首先声明,我现在感觉很好,并且不再为过去所扰,我的痛苦不值一提,我的快乐来得轻巧。
前两天我去了一趟深圳。妈妈(好久没有亲口说出这个叠词了,有点别扭。“母亲”太正式,我常用的“妈”又不符合语境,为了行文方便姑且先这样称呼吧。)去出差,我有逃学散心的不良动机,苦于囊中羞涩,便蹭了机票和酒店,她去工作,我自由活动。
晚上我们吃过晚饭回酒店稍作休息,她换了一身便装就拉我出去散步。住在福田区,旁边有一个颇大的城市公园,我指着公交站牌背后的地图说:你看,这个公园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好像。于是我们把这个公园定作当晚的目的地。
进入公园之后她突然想起高中的老同学也在深圳,一下午忙过了也未知会,特意在湖边停下脚步致电问候。我在旁边无聊地解锁手机屏幕看看时间,又锁上抬头看看往来人群,耳朵听她笑意盈盈地推脱见面吃饭的邀请。
挂掉电话之后,妈妈陷入了感慨。
她出生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县城,那个年头,县城里就两所小学两所初中两所高中,皆为一好一坏。读好一点的那所学校,是县城里所有父母和小孩对未来的期待。而她有幸,以一个姐姐的辍学为代价,以及自己的努力(她反复强调),去了好的那所高中。
但即使是县城里最好的高中,能提供的走出贫困的机会也少之又少,这位定居在深圳的老同学,以及我妈,算是其中之一。我实在疑惑,既然离这么近,为什么不去和同学见一面,她只答,打声招呼知道对方都挺好就行了。
我点头认可。
妈妈家里的条件在当地其实不差,起码家里五个姊妹能吃饱饭,偶尔还有肉吃。走出贫困的重要前提是你并非极其的贫困。
然而别的、大多数的孩子则没这么幸运。
妈妈读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位男生,就是那种“极其的贫困”,交清学费已是尽了一个家族所能尽的全部之力。老师甚至号召班上的同学共同帮扶他,每人凑出一点饭菜,供他活下去。
我妈从小到大都一副热心肠,在征求了外公外婆的同意后,邀请男同学借住在了自己家,一日三餐,只要自己还有一口饭,就绝不会饿到他。
听到这里,我期待的故事走向是:男孩奋发图强,在之后的学习生活中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同我妈一样,去到城市,谋一份小工,年幼的肩膀承担起整个家庭的重量,或许十分艰难,但一定会越来越好,即使这个变好的幅度不足以鼓舞人心,最终成为万家灯火中平凡的一盏。
然后呢?我一边走一边问。
然后,然后他死了。
读了一年,第二年家里好像实在凑不出学费了。
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听认识的人说是得病死了,在外地,一个人病死了。
原来我所理解的“知道对方都挺好就行了”与妈妈所言差了如此多的分量,果然我还是太相信童话和成功学。已经将期待降低了一个层次,没想到还有这样始料不及的意外,起承转合都不必需,走过共同的时光,即将迎来的、必将迎来的只剩突如其来的死亡。
他死在我还没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年代,年纪轻轻,初一学历,吃过百家饭,读过几卷书,的确是去到了城市,也的确是消失在了渺渺人海,这个社会变得有多好他来不及知道,变得有多坏他也来不及知道。他不知道县城修通了高速公路,从省会开车过去只用两小时;那座上下学都要经过的古桥上,天色一晚就会有老爷老太提着音响去跳广场舞;以前不敢踏进的街道上开了肯德基和麦当劳,让我哥哥姐姐屡生牵挂的羊肉汤成了老字号,叫好又叫座;曾经的田地上也建起了私立学校,那所最好的高中一到盛夏揭榜,定会有一两位考上北大清华的才子,逢年过节小区停车场里也会出现A字头的宝马奔驰和兰博基尼。
然后,然后他死了。
我停下脚步,人生初次与“仿佛水消失在水中”*这一句撞了个满怀。难以置信地反问过,也瞪大眼睛震惊过,最后也只是归于一声,哦。
还有个叔叔,是我高中同学,他算比较成功的。
我想,或许是那少之又少中的又一幸运儿,得以稍稍平缓了心情,重新走动起来。深圳的气候我很喜欢,只有春季和夏季,树不枯水不冰,晚风不冻行人如织,氛围恰到好处地张弛有度。
这位叔叔也曾受过我妈的恩惠,与那水中的水滴相比,他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按照我方才的设想活了下来并且略有所成。高中饥寒交迫的某日的某餐饭,二十多年后在我妈扎根的城市以风光的宴请和诚恳的感谢馈还。
我从前以为“现代寓言”这四个字离我很远,当我后来偶尔从父辈身上窥见其概貌后,我也自然地如我妈挂完电话后一般空生喟叹。非常抱歉,我对你们过往的不幸无法伸出援手,非常抱歉,我无法揣测你们内心感受的万分之一,非常抱歉,我以这样浅薄的文字一笔带过你们的一生,非常抱歉,我成长在一个连坦白痛苦也需要小心翼翼的社会,非常抱歉,一直以来我都理所当然地享用着并非属于我自己的柔软的生活并且以为这就是它的本质。
那个生八个孩子最后只活下两个的年代,那个白日里隐忍病痛工作,夜晚赶制自己寿衣的年代,那个女人需要踩着“三寸金莲”为了儿女东奔西走的年代,那个我妈妈的外婆生活的年代,非常抱歉,离我太过遥远。我的妈妈讲给我听,我再写下来讲给你们听,真实与真实之间的真空地带我无法踏入半步。
从深圳回家的飞机上,我在读报,我妈突然拿过我的手放在自己手心端详起来。
真是好看的手啊,这么小,又这么白。
我的手哪里好看哪里小,这么肉这么肥。
这样的手才是好看的手啊,富贵手。你看我的手多难看,又黑又大。
我把她的手合起来握成拳头:说明你的心脏有这么大。
是吗?
嗯,所以你心态好。
我妈不以为意,你乱讲,那婴儿的手那么小,是不是心态都不好?
不啊,心小就装不下太多事,心大的话又记不住太多事。像我这种不大不小的手,最尴尬。
你心里都装了些什么事?
妈妈,时隔多年我这样遥远地称呼您,还记得我小学四年级,那个时候我们还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我睡在只有一张床垫的榻榻米。某个周末的早晨你来叫赖床的我起床,好几次我都不理,你索性也躺下来,也是这样兀自抓过我的手反复打量,还窃窃私语。我被你扰了美梦,积累的不满化作一句拖长了语气的呵斥:妈妈,你不要吵我了行不行!你却猛然抱住我,凑到我脸前惊喜地笑起来:你刚刚叫我什么?!
什么。
你刚刚叫我妈妈!
你有好久没叫过我妈妈了,好乖啊!
我也长到手不会再长大的年纪,这次换我来问问你,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我们错失了太多这样的光阴。
在深圳的酒店里,我们先后对着镜子洗漱,我难得这样暗自观察你,观察我这件复制品,这才迟钝地想到十个月前我读过的课题。
花与爱丽丝,我该如何跨过真空向你传达这一心情。
中考语文阅读题选自龙 应台的《目送》,考场上我读得差点落泪,做题的时候我想一定要让你看到。高一开学后我便买了这本书的再版,趁周末回家放在了卫生间洗漱台的架子上,和你上厕所时常看的财经杂志放在了一起。记不清是多久后,你才向我谈起此事,询问我来源。我说是我买的,你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兴奋地说你看了一点开头,挺好看,看完了再还我,我说不用还,本来就是送你的。
自此你开始常问我要书看,但也如同这本一样,从来没看完过。再到后来,我上了大学,读了这个专业,你也去成人学校报了相同的专业,开玩笑说要陪我读书,但实际上你根本没时间去上课也没时间读老师列的书单,你的床头还是一如既往都是管理类书籍和商人传记。
你看,我们总是这样做一些看似温馨实则并无实效的无用功,我们的耐心在这样的苦心经营下被日益透支。
时间从不虚与委蛇,生活的裂缝填满真实。我是一个虚伪的女儿,你也是一个虚伪的母亲,我们虚伪地相处,又刀枪棍棒地责怪对方不够真心。
如果很多年后再来回忆,就像在那个公园做的那样,我们的故事应该怎么讲?我想我会讲成花与爱丽丝,你则会讲成夸父逐日,我们的心里装着不一样的事。
光阴就这样静静地向前走啊,妈妈。
*出自博尔赫斯《另一次死亡》
写于二〇一八年三月二十七日05:08
(拍摄地:深圳某一我突然想不起名字的足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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