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谁问我,大学四年哪个对我影响最大,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两个字,老阉。
老阉大名乔燕飞,当然不是太监。弄清他的这个诨号,需要打几个拐。老阉是邯郸人,按说应该叫他“赵人”才是。因他名中有个“燕”字,且自古以来即燕赵并称,于是便叫他“燕人”,谐音“阉人”。又因他年岁最长,我们几个又在诨号前加了一个“老”字,于是他就成了“老阉”。
我们宿舍四个,个个都有外号。我叫“狗子”,人称“李老爷”。蒋刚则是“伪座”,和蒋委员长的“委座”谐音。冯玉洁则叫“疯狗”。除了冯玉洁的“疯狗”是我命名外,其他均拜他所赐。这“疯狗”的嘴上功夫,向来不同凡响。
大一开学时,我到得最早。迎接的学长把我领到宿舍,门上赫然贴着我们的名字。“乔燕飞,冯玉洁,难道大学可以男女混住吗?”我不由得丝丝怀疑。不多久,我的疑惑就解开了。当乔燕飞的尊容摆在我面前时,不由得哈哈大笑。
老阉,典型的北方人形象,活脱脱一条粗犷的燕赵汉子,和我想象中的飞燕玉环的形象完全不一样。可以说,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以勉强用精细来形容。
军训时,我们几个分在一个排。排长是一个女生,因为长得黑,冯玉洁便赐名“煤排长”,还信誓旦旦地说,已问过了,此女山西人,父亲是煤老板。后来一问,人家根本就不是北方人,而是正儿八经的江南女子。
为期一个月的军训,我大多数时间都在装病号。除了开头几天很来劲,到后面训练越来越辛苦,于是便假装晕倒,被人架到树荫下的席子上,躺着看大家挥汗如雨,好不惬意。老阉则一板一眼,扛着一把八一式,坚持到了阅兵式前的最后彩排,然后被刷了下来。
晚上,教官组织我们唱歌,除了一些军旅歌曲,也让我们自己随意表演。老阉一上场,一首《信天游》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他唱得非常卖力,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唱到用力处,他双眼紧闭,双手拳头紧握,大有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风范。第一次,我真替他担心,生怕他唱破嗓子,直吐鲜血。我甚至连擦血的纸巾都准备好了。很遗憾,我失望了。他一首唱罢,又起一首,还是那么投入,那么紧绷着一根弦。
“你祖上陕西人吧?”我问。
“怎么可能?”他答。
“那你怎么吼秦腔?”我追问。
“不知道……就是那样唱的。”他再答。
因为这首歌的缘故,在全年级四百多号人中,老阉第一个名声在外。说乔燕飞可能有人不知道,说唱《信天游》的那个家伙,没有一个不点头的。
大一的第二个学期,老阉去华科玩了一趟,回来后,神经兮兮地跟我们说,我们可以成立一个社团,为农民工子弟做点贡献。晚上熄灯后,我们宿舍开起了卧谈会,一项一项讨论我们的计划。很快,名字出来了,就叫“心心火义教之家”。章程出来了,每一条每一款都是我们反复斟酌审定。队旗出来了,在东门的一家广告店做的,连旗带杆一共四十块。人员也有了,老阉天天走门串户,。最困难的是没有资金,我们只好实施摊派。老阉为社长,出五十;我为常务副社长,也出五十。其他所有位置都明码标价,副社长四十,部长三十,,副部长二十。于是,这少得可怜的两三百块钱就成了“心心火”的启动资金。
四月下旬,我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将辅导员马珺还有文学院党委副书记冯圣兵老师都请了过来,给我们站台。这次大会开得非常成功,因为会上搞了捐款,冯老师带头捐了一百块,还祝福我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社员们也纷纷解囊,我们的第二笔资金,就这样顺利到位。
这段时间,老阉扛着大旗,带着我们去了东升学校、四海学校、新科学校,还有一些学校,我现在已经叫不出名来。这些学校都是老阉一个人联络而来,他经营开拓的能力让我们每个人都心悦诚服。除了外出给学生讲课,我一般都在整理内务。老阉主外,开疆拓土。我主内,宣传造势。我还用刚刚学会的动画软件做了一个片子,一到下课就拿到讲台上放。每一次播放,都能给我们争取不少会员。很快,在大家的努力下,“心心火”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
不过,此时的“心心火”还是一个民间组织,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一个“黑团体”,学校是不承认的。为了解决“心心火”的身份问题,我和老阉很费了一些精力。我们甚至把辅导员请到我们宿舍来视察。为了她的大驾光临,我们四个破天荒搞了一次大扫除,将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这是我们大学四年唯一的一次大扫除。但是,我们将社团挂靠在文学院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刘志强,湖南醴陵人,美术学院学生,此时担任副部长职务。他说,我有办法将社团挂靠在美院。此时已经火烧眉毛,新一届的社团文化节即将来临,若再不能转正,错过了招新的机会,“心心火”就只能自生自灭了。刘志强的自告奋勇,无疑是海难中抛来的木头,大雪中送来的炭火,我们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派他回美院沟通。回来时,他对我们说,如果能给他一个副社长的位置,美院就能同意。此时已容不得我们多想,老阉跟我对视了一眼,当即就把这事定了下来。
在后来的招新中,我们成功招到了两百多人,每人十块钱的会费。于是,我们的资金开始充裕起来。
我和老阉也不总是那么合拍。一次,我跟老阉大吵了一架,具体为哪般,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我们俩争争吵吵也不是一次两次。应该说,大学和我吵得最多的就是老阉。不过,这一次吵得有点大,吵完之后没有立即握手言和,彼此打起了冷战,一战就是十来天。欧玉群、苟小淋、石爱等人是我们在女生中的死党,她们纷纷表示要请我们吃饭,为我们斡旋。但我和老阉谁都不愿意先松动,在涉及到核心原则时,我们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当然也不仅仅是核心原则上一致。为了举行社员大会,我们一起去买西装,买皮鞋。平时逛街,一般是我买什么,他也买什么。一次,我们骑一辆自行车去司门口,在户部巷吃了几块鱿鱼铁板烧,一人买了一件黑夹克。回来后两人都喉咙发烧,咳了好多天。我们还发誓说,再也不去户部巷了。结果,没过多久,我们又心心念念地去了那里。
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大地震。13日一早,老阉组织报纸义卖。这件事我是提前知道了的,但冷战正在进行,我只好装作不知道。老阉将大捆报纸堆在喷泉广场上,这是同学们去八号楼上课的必经之路。我看到老阉孤苦伶仃卖报纸,于心不忍,就跑过去帮忙。那天,我们卖出了几百份报纸,最高卖到了十块钱一份,连副刊都分出来单独卖了。第二天,我们将义卖的钱全部捐给了灾区。在华师所有社团中,我们“心火人”反应最快。于是,我和老阉又和好如初。本来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死要面子互不相让罢了。
我们四个都来自贫寒之家。上大学时,都是借的助学贷款。我们军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兼职,做家教,在学校做勤工俭学。大学期间,我的第一份家教在岳家嘴,这还不算远,到广埠屯坐公交车可以直达。最远的则到了百步亭、堤角和唐家墩一块。现在,我住在百步亭,每次经过那个标志性的钟楼底下,都百般感慨。
老阉也做家教。不做他无以维持生计。但也不能做太多,太多了就没时间扛起“心心火”的大旗。在生存与社团之间,他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而这个平衡点,注定他只能保持着活得下去的生活水准。老阉做家教一般都是晚上,常常十一点以后才能回来。周末一般都是“心心火”的活动时间,缺了他,谁都玩不转。
一次,老阉去司门口找家教。一个女生拉住他问,大叔,你家小孩需要家教吗?老阉哭笑不得。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处工地,一民工喊道:老乡,吃饭了,还往外跑什么?老阉回来跟我们复述时,我们笑得前仰后翻。但仔细端详他那张脸,人家实在没有叫错。后来,老阉获得“感动校园”十大人物,我们都认为这是实至名归的。为了“心心火”,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无形之中,老阉成了我们的精神领袖。有什么困难,不论男女,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老阉。扛重物,找老阉;有疑惑,也找老阉。除了学习上的难题不找他,哪怕是感情上的问题,我们都乐于向他倾诉。在连蚊子都以母性居多的桂子山上,老阉成了大家心目中高大伟岸的“乔大哥”,虽然他并不高,还有点小胖。
我们当初谁也无法预见“心心火”的未来。我们每天都在问自己,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但是,今天,“心心火”已经走过十一个春秋,早已成为了华中师大的明星社团,。当年的星星之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现在,社员换了一茬又一茬,绝大多数人已经不知道乔燕飞、李安辉是何许人物。但是,当初我花四十块钱制作的那面旗帜,依然完好如初地保存着。每到社员大会,历届社长们就会捧出这面旗帜,要求大家不忘初心,奋勇前行。
毕业前夕,我和老阉还有欧玉群三人去了一趟岳阳,爬了岳阳楼。那时洞庭湖水位很低,大片湖底都长满野草,湖泊变成了草原。我们在草原上骑马,三十块钱一个来回,玩得非常高兴。那一次,权当是我们的毕业旅行吧,尽管前后只有一天半的时间,来回的行程也不过四百公里。
2010年,我们告别了桂子山。我走上了较为理想的工作岗位,老阉则考上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我们都踏上了各自的新征程。原以为我们会就此分道扬镳。没想到的是,2012年,我从基层调回武汉,而老阉则研究生毕业进了我们单位,成为了我的同事。人生有多少机缘巧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天总是会眷顾着勤奋而有心的人。几经辗转,我依然坚守武汉,而老阉则远赴大连开辟新战场。如今,我们一个在新闻宣传岗位,一个在人事组织岗位,一如当年我们在“心心火”时的双子座格局。(2018年5月28日于武汉地铁三号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