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很快,这一年的暑假来了。我们像往年那样聚在油茶树下汇报各自的家况。
“我妈妈快要生孩子了,我太忙了。”天男说。
“我很不高兴,我爸妈明天就带我哥哥去城里,我伯伯邀请他们去作客,把我一个人留在奶奶家里。我说我也要去,他们说下次带我去,他们一直这么说,‘乖!下次带你去啊’,结果怎样?从来都没有下次。其实我知道,是因为哥哥比我多一样东西。他们总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一直不公平。”王音说着说着就难得地哭起来,她很少哭,但每哭必是惊天动地,哀凄绵长。
王音的爸爸是在剧团后场台工作的,专吹唢呐,所以她家算是半农半工,田地比较少,农活也不多。他也算是走过很多地方见过世面的人,平时见到我们也是笑呵呵,但他很少带着王音,只要外出,身边必定带着儿子。有一次,他跟我爸说,“带儿子出去,这是体面。”王音的妈妈是个很没有主见的人,平时对丈夫唯听是从,而对于是非,又是尖酸刻薄。反正,我妈说,这样的人不值得深交,场面上过去就是了。我妈又跟我说,“希望她的女儿王音,大起来不要像她,你也不要学她……”没等她说完,我马上还口,“才不是,王音可好了。”
直到我成年后,突然明白,为何王音从小就要让自己像个男孩一样,她是一直希望着有一天,爸爸能够大方地带着她去看世面,并为她感到体面!
“我也有串不完的烟叶,我妈还买了二十多只兔子,说它们每天吃的草要归我提供了。”我想起这些任务,心里也不是滋味。
“不过——”我想起红梅的一些话,“我们总还是可以有新的想法的,比如可以请红梅教我们绣花?或者教我们唱戏做戏?”
大家也觉得,那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们从油茶树枝上一个个跳下来,勾肩搭背地往村里走,王音在中间,天男在左,我在右,我可以感觉到王音的手力很大,我瘦削的肩膀有一种要被压垮的沉重感。我用左眼余光看看她,那张脸上写着一种让我捉摸不透的神情,突然我的心中莫名地涌上一股酸酸的味道,我有点难过,有点同情——我们三个人中,我曾经只对天男同情,王音一直都是我心中最强大的人,然而此刻,我同情她,纵使她的力气那么大,但我为她感到心酸,人人都叫她男风牢、假小子,她真的是——假小子,而已。
王音的父母带着哥哥离家后,王音就来我家找我,她悄悄邀请我,一起去高山水库玩,说有几个邻居的小哥哥一起去,有很多好玩的花样。我知道那里山花烂漫,鱼虾成群,爸带我去过几次,有一次我们三个一起去的,我非常喜欢。但是转而一想,我妈肯定不会同意的,果然,还在我犹豫着是否要跟妈妈编个谎言时,她就过来了,看到王音,随便打了个招呼“王音在啊?”马上转向我,“雨晴,外公说要来,我要去外面,中午饭你烧给他吃。”我只得偷偷地朝王音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王音又去叫天男,天男却发烧了,正躺在床上。于是,王音骗过了她的奶奶,随一群小男孩上山去了。
在平日里,我和天男的家务多,王音比较空,约不到我们的时候,她总是混在一帮男孩中间,爬树、打棒、弹弓、铁环,所有男孩玩的,她都玩得很溜,并且在他们中间很有话语权。有时候,她会带着一串比她小的男孩子耀武扬威地来到我们面前,鼻涕左右横擦,留下浓浓的痕迹,就像猫须。天男的愁眉苦脸常常因为她的模样即被治愈。有时,我们尊称她“丐帮帮主”或“王老大”,她招单全收。
“你是我俩的保镖,你一定要最后一个死。”有一次,我们头碰头躺在山岗上,我跟王音说。
“我也这么想。”天男跟随。
“死?呸呸呸,还没开始做人,就讲死?我奶奶都还能上山打老虎呢,你们两个毒舌头,乌鸦嘴。”停了一会儿,她补充,“你们俩也够自私的哦,最后我一个人怎么过啊?让我孤单死吗?那可太难受了。”
“那等我们老的时候,一起死吧?”天男非常认真。
“嘘——不利时,不能说这个话题了。”还是王音猛地打住了。
王音走后,我心不在焉地剥着豆子,洗着菜,心里闷闷不乐。外公跟我说着什么话,我半句都没听进去,我的脑海中不断地切换着王音的画面,先是皮肤黝黑的王音,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她的声音像百灵鸟。然后是我舍下立夏的鸡蛋给她吃,她把她爸爸从外地带回的金纸糖给我吃,我吃完糖舍不得扔掉漂亮的糖纸,每一张都抚平后夹在一本薄子里,王音看到后说,以后我也帮你收集吧,反正我是不喜欢这东西的。然后是我们手拉手,一起唱“小燕子”。
我发现,所有关于王音的记忆往事都是快乐的,除了有一次——她的拿手好戏是“搭桥“——她的身体很柔软,向后仰,直到双手反转撑地,她轻易地搭好了一座桥,让小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往桥下钻过,被压住者就要受罚。有一次,我刚钻进桥洞,桥就塌下来了,我被她死死压在下面,她起身后拍着双手像猴子一样跳着笑着,“我压倒雨晴了,雨晴唱歌!”她明明知道我五音不全,却故意当着大伙儿的面让我难堪,我一点儿都不高兴,为此和她冷战了两天。和好后的那天,她和我拉钩,说再也不会让桥塌倒了,要做一座千年不倒的石拱桥。想起这些,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觉得是自己太小鸡肚肠,她只是玩了一个游戏,代价却那么大。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蠢了。
后山的知了叫得很紧,叫得我心烦意乱,浑身冒汗,这一天的事情特别多,我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多,好不容易歇下来了,我想去天男家看看。刚出门,便看到红梅急匆匆地向我跑来,脸色发青,她是很少这个样子的,还没走近,还没等我开问,她便晃着手,“快,,王音她出事了。”“什么?出事?”我一头雾水。“是,去就是了,我已经叫天男去了。”
她的紫红色格子上衣因为湿透的缘故显得特别鲜艳,她的皮肤有些紫,嘴唇深紫,像中午我切过的茄子,她的头发尖上仿佛还在滴水,她笔直地躺在石长凳上,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未有过如此的安静,我第一次发现她躺着时要比平时长很多,我为亲眼证实了大人所说的“人躺下时比站着时要高”的说法而感到踏实。有那么一刹那的时光,我还感到一丝欣喜。
她的奶奶坐在她身边掩面哭泣,很多人围在她身边,除了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他们还在城里欢乐吧,还是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了?想起他们,我心里升起憎恨。都是他们的缘故,他们重男轻女的缘故!
所有的人都在哭泣,有重有轻,夹杂着咒骂声和叹息声。我和天男蹲在不远处的石柱边,相互抱着,天男扯着嗓子哭着,我却只是默默流泪,眼睛始终盯着王音一动不动的身体,然后我发现了两只苍蝇在她的眼睛上方盘旋,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很痒,仿佛它们是在叮咬我一样,我终于忍不住,朝她走过去,想去赶走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就在三步之遥处,我的婶婶突然穿越人群,以最快的速度将我拉回原地。她强压着怒气悄声说,“晦气煞哦,不能靠近,会染上河水鬼。”我从大人口中知道这个知识,凡是淹死的人,都是因为河水鬼拉他们去做替身的,“这是铁板板的事实”,村里的老人都这么说。我一时感到恍惚,似在做梦。
去年的暑假,我看到了天男爸爸的死亡,那时,我们闭着眼睛哭得昏天黑地。此时,王音,我们最好的朋友,她躺在那里,告诉我们,她死了,她是多么不想死啊,她想做一座千年不倒的桥,她要像她奶奶一样踮着小脚驼着背还可以上山。但是他死了,死后的人到底会去哪里?
奶奶说,人死后灵魂就上天了,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当时,我感觉太有意思了,接上她的话便说,“那我现在就想死,我要去天上做星星。”奶奶连忙捂住我的嘴,“呸呸呸”向地面吐唾沫。后来我听见隔壁的大爷说,人死下地狱,成为鬼,好鬼或者恶鬼而已。他说他年轻时有一天,凌晨他去山上,看到了一个全身黑色的鬼,吐着长长的腥红的舌头,张牙舞爪,他回家后就生了一场大病。而一位大妈在石道地上说,人死后就变成了一团看不见的影子,在空中飘来飘去,她说她能感觉到,有时像一阵风,但是和平时的风不一样,阴森森的,会使人打寒颤。我爸却说,人死后啥都没了,最后烂成一堆泥。我妈不信他这一说法,她这样辩驳,“那难道我们的泥墙都是死人糊成的?走的路也是死人铺成的?我不信,我的想法是,人是死了,魂灵不会死,它去一些它可以去的地方了,但它随时会回来,看到我们。”我妈说,这是她的妈生前告诉她的,“她死后那么多年,我能感觉她常常回来看我们,我们看不到而已。”
我突然想起天男的话,她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梦见了她爸爸,也看见了她爸爸的影子在家里闪过,有一次晚上,她还看到他给她盖棉被,对她笑。
对了,她说的和我妈说的几乎是一样的。我不知道红梅会有什么答案,但现在我最喜欢这个答案。我们最好的朋友王音死了,但她是在的,她还有魂灵,她还会听到我们看到我们。唯一的遗憾是,我们看不到她了——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一想到这个,我还是放声哭了,并且越哭越伤心。我和天男几次想靠近王音孤独的身体,几次被人拉开,一次比一次拉得远,最后,他们再也不让我们留在现场。
我妈后来告诉我,那天上午,王音随五个小男孩到了水库边,一个最大的小男孩激将她,“听说你搭桥很厉害,但是嘛,桥下总是有水的,看你有没有胆量在这里搭。”他已经站在浅水处,让王音过去。“搭就搭,谁怕谁,但你们要一个个从桥下通过,谁被我压住了,谁要从这里游水库一圈。”听罢王音的条件,大家鼓掌通过。
王音把双脚插在水里,娴熟地架起了她的桥,“啊!我看到了倒影,好看的倒影,我第一次看见的倒影,太好看啦太好看啦!可惜天男和雨晴不在啊!”男生已经排好队,一个一个从她身下穿越,轮到一个稍胖的男孩时,他被桥洞卡住了,他使劲,结果桥洞被掀翻了,王音身子一侧,脚下一滑,便塌了,她快速地滑向深潭,她挣扎着想爬上来,却抓不着任何东西,她朝大家叫,“我的脚抽筋了,快来救我,水太冷,我在往下沉,快!”然而那几个刚刚还激动兴奋的小男孩被突如其来的发生惊愣了,待反应过来,发现王音在离岸越来越远,并且头顶在一点点消失。最大的那个男孩跳下水里,游过去,却再也摸不到王音的身体。整个过程,就是短短的几秒钟。
“高山水库?这地方小孩单独好去的?大人都不敢。根本没有浅处,直接就是深潭,并且水冰刺骨。”爸后来说。
“雨晴,上午王音来叫你去,难道就是去那里?我都没听清呢,啊呀,幸亏你没去,否则……”妈妈竟然后怕得伏案哭起来,我也跟着哭起来,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
次日,,她的爸爸妈妈哥哥都已经回来了,他们跪在她身边,涕泪纵横,她的爸爸双臂小心地环着她小小的身子,却没有接触到她,好像怕弄疼她,碰醒她。我想王音这会儿一定在笑吧,这曾是她多么向往的事情,向往爸爸的拥抱、疼爱和怜惜,她终于如愿了,却以死亡的代价完成了这一个小小的愿望。
王音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全身染上了一层紫光,包括她的指甲。紫色——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最喜欢山上紫色的小花,她织的围巾也是紫色的。我因此高兴了一点,记得她有一次跟我讲,她不喜欢红色,让她想到鲜血,紫色是最美的。是的,王音没有流血而死,她把自己装扮成了紫色的公主。
这整个暑假,我和天男过得无比悲伤和沉默,比知道王音死亡的那天更悲伤。我的妈妈对我明显地宽恕了,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再嫌弃和挑剔我的活,也不敢说重话。但同时也剥夺了我外出的很多机会。
在油茶树下,红梅左手揽住天男,右手揽住我。我问她,“王音就这样没了吗?从此我们就三缺一,少了一个朋友了吗?”
“她活在大家的心里,你们就当她是远行了,比如她住到城里去了。”
“可是,她死了,她确实没有在城里。”
“我问你们,你们是不是有过一起的快乐时光?去想起那些时光,让这些时光陪你们长大。懂吗?然后,你们就会慢慢地忘记。时间会帮助你们。就像天男,你现在还会像你爸爸刚刚去世时那样痛苦吗?”
“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除此之外,你能有更好的办法吗?另外,我也跟你们说过,要有想法,对,叫梦想、理想,把自己的心放在那个上面。”
我的梦想是什么呢?之后的很多天,我在琢磨这个事儿,不要做农民做个工人?成为像红梅这样的人?每一个念头起来又灭去,我都以头痛结束。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仿佛在梦里见到了王音,但我看不见她的人,只听见她的声音。
“雨晴,说好的,你别忘了。一生一世都不嫁人,不生小孩,去他妈的茶壶嘴。”
我惊醒,坐起来,一身冷汗。但我终于在黑暗中露出了笑容。我知道了,我的梦想,我们的约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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